“悲秋燕趙,素樸一陶;風雨,磁州古窯。黃發窈窕,魂夢縈繞,和一把大青土,將你我熔燒。密云之潮,翻泛波濤。我獨個兒想著伊,伊人可在那邊兒,遙對著我笑。留一粒紅豆相思,燒兩尊情陶不老。低喚一聲伊人呀,懷里來——我愛你,愛你如陶!”
這是我們在搜集磁州窯資料時,無意中碰到的一首關于燕趙、及磁州窯,關于陶瓷與愛情的一首短詩。詩歌樸實明快,恰似磁州古陶那一身千年不老的白地黑花;句句感情熾烈,一如古窯中世世代代突突竄動著的青春火苗;每一次的捧讀,都令人想起那千年等一回的婷婷梅瓶,雖靜若處子,胸中卻激蕩著曾經的泥與火的洗禮與涅槃;那深藏靈魂深處的之火,不經意間就會在纏綿了千年的爐窯中,嗶嗶啪啪地熊熊燃燒!
遺憾的是,與件件千年的磁州窯稀世珍品找不到它們的創作者一樣,我們一直沒有查到這首扣開我們心中厚重的磁州窯門的詩歌作者,但這詩在我們一遍遍的反復與吟誦中,主人公的形象輪廓漸漸地在我們的眼前清晰起來:
在燕趙蒼茫大地的瑟瑟秋風中,在,在磁州,鼓山下,漳水邊,一個年輕而孤獨的陶工,獨自蹣跚在古窯場外的羊腸小道,雙眼迷離顧盼,望斷秋水浩淼,久久徘徊于婷婷裊裊的漫漫窯煙中。
繼而,峰峰作家李春社小說《窯火》中的天合與鳳兒——一對窯工與窯姐悲愴凄婉的身影,又油然地款款步入我們的視野,在沸沸揚揚的滏陽河畔蕩起陣陣波濤巨瀾,拍打著兩岸厚厚的黑煤與青土,蕩滌出我們腳下已沉睡千年的敗甕與殘瓷,令我們猝不及防,不得不停下匆匆趕的腳步,細細打量腳下這片滿山遍野的大青土,走進彭城、臨水、觀臺,走入一座座千年窯火飄舞飛揚的饅頭古窯,去撫摸那一口口荒草密布的枯井、耙池,去聆聽磁州窯火歲月年輪的千年喘息聲。
一
我們不得不把時光回溯到公元一九一八年,那年對于直隸省巨鹿縣的多數百姓而言,是一個罕見的大災之年,百姓們賴以的漳河干涸斷流,視野之內的巨鹿大地,烈日炎炎,田野龜裂,禾苗枯死,無奈而窘迫的人們紛紛拖兒帶女,背井離鄉,而有那么幾個倔強的巨鹿人,不甘坐以待斃,聯合起來,挖井自救。一鍬鍬、一筐筐的黃土中沒有他們所渴望的救命甘泉,卻在地下三米多深的黃土中挖出了大量的古代陶器。本指望挖出救命之水的他們,卻意外地挖出了一座被淹埋地下八百一十年的宋代城邑——巨鹿古城。
那是公元一一零八年,距當時整整八百一十年前的北宋大觀二年,巨鹿同樣是一個罕見的大災之年,那是一場比旱災更具性的。洶涌的漳河如同脫韁的野馬失去控制,挾裹著大量的泥沙咆哮而至,一夜之間吞沒了整個巨鹿。除三明寺塔之外,整個巨鹿城如同古羅馬的龐貝城一樣,神秘消失了。
但對于公元一九一八年的巨鹿災民而言,恰恰是八百一十年前宋朝的那場,了八百一十年后眼前的這場旱災!無論如何是他們不幸中的萬幸,這比挖出甘泉更令他們欣喜若狂。一時間,城里城外,人們奔走相告;房前屋后,眾人瘋狂挖土掏寶,歷時達兩年之久。深埋地下八百多年的大批陶瓷,源源不斷地在面前。
那批陶器數量之大,器物之精美,令人類嘩然瞠目。世界各地的古董商、陶瓷研究者聞風而動,紛至沓來,云集巨鹿。搶購器物者更是趨之若騖,轟動了整個文物市場。尤其是外國的收藏家們,更是一擲千金,不惜一切代價地瘋狂搶購。大批精美的文物陶器因此流傳到了世界各地,致使世界著名的博物館中,均收藏有這次出土的瓷器。英國大英博物館陳列著兩件精美的瓷枕,維多利亞阿爾貝特美術館陳列著鐵銹花大梅瓶,美國密特羅鮑里埃美術館陳列著白地刻劃花、黑地刻劃花瓷瓶,美國美術館陳列的珍品更是應有盡有,而日本人搶購的精品為世界之最,達上萬件之眾。
當時的陶器研究專家們只知道宋朝著名的五大官窯——定、汝、官、鈞、哥,而不知還有磁州窯一說,于是某些研究者就把這批器物定名為土定,按現在話講,就是假冒的仿定窯產品,但這些陶器的造型和藝術風格與定窯產品并不相符,這種叫法并沒有被認可。直到七年后的一九二五年,有個叫霍普遜的英國學者,通過對巨鹿宋瓷的深入研究發現,這種在白色透明釉下上了化妝土的瓷器,與名不經傳的中國磁州民窯陶瓷有著共同的相通之處,于是在他的學術論文中第一次提出了“磁州窯”概念,很快這一概念就被認可接受。世界上磁州窯的研究隨之蔚然成風。繼而英國的一批學者,如尤莫伐播勒斯、卡爾貝克等人,率先使用了“磁州窯型”這一概念,把磁州窯場引申為一個窯系,從而使磁州窯的研究領域大大拓寬,揭開了世界范圍內的磁州窯研究大幕。
從此,坐落在冀南豫北這片岡巒起伏山地間的座座饅頭狀建筑,以及在這些建筑中搖曳燃燒了一千五百多年之久的熊熊烈焰,第一次有了由外國人命名的本早該屬于自己的名分——磁州窯!我們不知是該慶幸,還是嘆息!
二
同樣令我們感嘆的是,又是一個外國人——英國的維利阿姆夫人第一個將磁州窯的藝術風格歸納為十四個方面;還有一個外國人——日本學者長谷部樂爾第一個寫出了研究磁州窯的專著——《宋代的磁州窯》及《磁州窯》。公元一九八一年,又有一群外國人——日本、美國、英國、四國的陶瓷專家,在美國印第安納州第一次舉辦了《磁州窯國際》。稍后,土耳其、斯里蘭卡、日本分別舉辦了“中國磁州窯陶瓷展”,日本的北海道、大阪等地還成立了磁州窯研究會。
這些由外國人一次次地展露給世界的關于磁州窯的一個個的“第一”,不僅令全世界都知道了磁州窯的存在,認識到了磁州窯的藝術價值,及其界上的巨大影響,而且也令我們這些作為磁州窯故鄉的土著人,甚至以瓷器為國家名稱的所有中國人,都感到了!
遠在公元前十六世紀的商代中期,磁州的陶工們就在燒造白陶器和硬質陶器的基礎上,率先燒出了原始瓷器,最早完成了人類由陶到瓷的升級換代。彭城鎮西十五公里處的賈壁村一帶,最遲在魏晉南北朝時已開始燒造青瓷。由唐至宋,直至金、元時期,磁州窯已浩浩蕩蕩地步入了中國陶瓷歷史上最耀眼的黃金時期,進而發展壯大為包括十七個產區、上千個窯場的龐大陶瓷體系。窯場遍布黃河流域的、河南、山東、山西、陜西、等省區,一些學者還把安徽肅縣的白土窯、江西的吉州窖、福建泉州的磁灶窯、廣東的南海宮窯和廣州西村窯、四川的廣元窯,也都歸入了磅礴的磁州窯系。
早在十二世紀末,泰國國王就把磁州窯陶工帶回到自己的國家傳藝制陶;在朝鮮,被稱作“繪高麗”的陶瓷制品直接受惠于磁州窯;在日本出土的桃山時代(中國元代)的瓷器,與磁州窯瓷器完全類似;在伊朗、伊拉克、埃及、土耳其,在越南、印度、馬來西亞,都曾出土過大量的鐵銹花風格的磁州窯或磁州窯系制品。
勤勞智慧的祖先,為磁州留下了輝煌一千多年的煌煌產業,界上產生了如此巨大影響,而在中國的士大夫學者眼里,一直是、一文不名!我國當代古陶器專家葉麟趾教授和日本學者上田恭輔的考古研究,已把磁州窯的歷史上溯到了距今一千五、六百多年前的晉朝時期,而我們目前只能在明、清時期的一些史料中,才能找到一些零星的有關磁州窯的蛛絲馬跡。中國陶瓷產業最輝煌的宋、元時期的陶瓷史籍,如《清波》、《老學庵筆記》和《癸辛雜識》,對當時的名窯均有記載和描述,唯獨不見任何關于磁州窯的片言只語。并且明、清時期的陶瓷史料,對磁州窯的表述也僅僅是寥寥數語,百出,多有不恭之詞。
最早的明代一本《格古要論》中記載:“古磁器,出河南彰德府磁州(磁州當時屬河南——筆者注)。好者與定器相似,但無淚痕,亦有劃花、繡花,素者價低于定器,新者不足論。”以后關于磁州窯的各種“引論”均出于此典籍,且其中“素者低于定器”也被訛傳演變成了“素者高于定器”。
清朝人許之衡在他的《飲流齋說瓷》一書中這樣描述磁州窯及其瓷器:“瓷窯,出磁州,宋時所建……,器有白釉有黑釉,有白釉黑花不等,大率仿定居多,但無淚痕,亦有劃花凸花者,白釉者同牛乳色,黑釉者多有鐵銹花、黑花之色,與貼殘之膏藥者無異。”可以看出,許之衡對磁州窯的不屑一顧,溢于言表,躍然紙上。
在君為天子,民為草芥,官民涇渭分明的惶惶陶瓷國度里,思想和學術被官本位體制牢牢鉗制,誕生于尋常巷陌、繁榮于三教九流的磁州民窯,在我們的卷帙的史書中找不到其文化及藝術價值,看不到它千年輝煌的蛛絲馬跡,被淪為墻里開花墻外香的尷尬境地,也就順理成章、不足為怪了。于是,如今研究陶瓷的中國學者們,都把磁州窯含蓄地定位在了民窯層次。
三
令我們感慨的還不止這些,古代中國界上曾經長期以盛產陶瓷而聞名,陶瓷技術曾經和絲綢、茶葉一道,在國際上一直處于技術領先、貿易壟斷的霸主地位,為中國帶來過巨額的商業壟斷利潤,奠定了中國界經濟舞臺上的超級帝國地位。在外國人的眼里,瓷器就是中國,中國就是瓷器,可以想象瓷器對于中國的意義非同一般。所以China這個原來叫瓷器的英文單詞,便理直氣壯、堂而皇之地成了英語中的中國國家名稱。
同時,在我們的漢語文字中,同樣有一個與陶瓷相關的特殊現象,那就是自唐代以來,“瓷器”也可以寫做“磁器”,查遍當代所有的漢語詞典,這并不是什么錯別字,而是陶瓷稱謂的兩種互相通用的書寫方式。
明初的一位學者謝肇制在他的專著《五雜俎》中說:“今俗語窯器謂之磁器者,蓋河南磁州窯最多,故相沿成習,謂之磁器。”這是我國迄今發現最早的提到“磁州窯”的史料,并且明確告訴我們“瓷器”可以寫成“磁器”的緣由。《辭源》上也說:“磁器本為磁州窯所出的瓷器,后也以瓷器為磁器。”如今日本和韓國文字中的漢字,仍然在使用“磁器”來書寫陶瓷。
磁州,如今的市磁縣,由于其西北有磁山,產磁石而得其地名;磁器則由于中國歷史上的陶瓷產品多來自于磁州的磁州窯,人們代代言傳口授而得其器名。世界上因其產地地名而成為一個國家高科技拳頭產品名稱的,在我們的視野之內,景德鎮不是,定汝官鈞哥不是,僅磁州的磁州窯一家而已。可以想象,磁州的磁州窯對于中國這個以陶瓷為國名的國度,意義同樣非同一般:瓷器就是磁州的陶瓷,磁州的陶瓷就是中國的瓷器。而如今大多數的人,只知道瓷器或景德鎮,而很少知道磁器、磁州和磁州窯了!
其實我們大可不必為此而悲觀感嘆,不必為磁州窯的無名而耿耿于懷,也不必為磁州窯的故鄉——峰峰礦區被授予“中國磁州窯之鄉”和“中國民窯研究”而沾沾自喜,更不必為磁州窯申報“世界文化遺產”道的漫長而扼腕嘆息。八千多年前,當我們的祖先在磁山腳下培育出人類的第一粒谷物、第一顆核桃、第一只家雞時,沒有想到讓公元一九八六年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把它命名為“磁山文化”;當我們的祖先在古洺河畔燒制出完整而美麗的陶盂、鳥頭形支架、雙耳小口瓶、三足缽等一系列泥制紅陶和夾沙褐陶時,同樣沒有想到讓它們的衣缽,能成為磁州窯火千年不息的歷史長河的源頭。祖先們的動機和想法極其樸實而簡單,就是為自己打水、煮飯、飲用、盛放物品,方便和點綴自己平凡而庸常的生活而已。這正是磁州窯源遠流長的平民本色基調。
它沒有官窯所享有的特殊和經濟優勢,有的只是在官窯林立的夾縫中,求得一席之地的聰明智慧和的創業;它沒有官窯所獨占的原料、資源及區位優勢,以及雄厚的人才、技術壟斷地位,有的也僅是鍥而不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堅韌和博采眾家所長、源源不斷開發新技術、新產品的創新動力;它無法染指官窯所獨霸的宮廷官僚上層社會的高端市場,它只能屈身低就于被官窯不屑一顧扔下的三流九教、下里巴人的平民世界。
其實,這正是磁州窯不具優勢的真正優勢所在。
四
當處于壟斷地位的官窯瓷器,紛紛刻上“新官”、“官”、“尚食局”、“尚藥局”、“食官局”、“奉華”、“貢窯”等銘文字款,以地位的顯赫或窯口身份的高貴時,磁州窯的器物上則大都署上了陶工世家們獨具特色的、類似“張小泉”剪刀、“譚木匠”梳子一類的平民色彩的商標銘文,如“張家造”、“趙家造”、“張家枕”、“張家大枕”、“王家造”、“王氏壽明”、“王氏天明”、“李家枕”和“劉家造”等。長期在市場經濟風浪中搏擊的磁州工匠們,已經懂得了獨辟蹊徑,瞄準并扎根民間市場,利用平易近人的字號和商標,來塑造自己的產品品牌和平民形象。
官窯隨著一次次的改朝換代,一批批帝王將相的,其命運不可避免地伴隨著它所仰仗的王朝貴族的潰爛,而紛紛窯塌火息,而扎根于平民的磁州窯火,盡管歷史風云潮起潮落,但平民百姓對日用陶器的需求并不因王朝的更迭、貴族的興衰而終止,只要人類還要繁衍生息,就離不開與他們生活息息相關的陶瓷制品,磁州窯的窯火就還需要連續不斷地燃燒下去。
我們目前能看到的帶有紀年款識的“張家造”瓷枕,最早的一款是北宋仁明道元年(1032年),最晚的是元代至正二年(1342年)。當如今世界五百強的老板大亨們在喟嘆百年老店廖若星辰、難以為繼時,我們卻愕然發現“張家造”瓷枕已橫跨兩個朝代,延續時間達三百多年之久,是一家名副其實的三百多年的名牌老店。不知這是否是世界商業史上一個極其罕見的奇跡?
當與之毗鄰的邢、定二窯,憑借其得天獨厚的精細白瓷土,創燒出專供宮廷、貴族、雅士們使用的精美白瓷時,磁州窯的窯工們則借鑒了北朝、隋唐青瓷的白化妝土技法,燒制的是民間千萬庶民喜聞樂見的化妝白瓷,天才地獨創了白地鐵銹花、黑地鐵銹花、白地刻劃花、黑地刻劃花、白釉褐彩、紅綠彩、宋三彩、翡翠釉、墨玉釉、天目釉等近三十多種色彩繽紛的瓷器裝飾技法,使沒有白瓷土的磁州,同樣燒制出了中國最美麗的陶瓷精品。
當一個個官窯嚴格按照宮廷意志,仿制燒造出一件件雍容華貴、富麗堂皇的金銀器、銅器和玉器,展示皇權至高無上的威懾與時,磁州窯的陶工們卻別出心裁地為蕓蕓百姓燒成了碗、盤、碟、壺、缽、盆、缸、罐、壇、瓶、油燈、枕、玩具等器物,凡是平民百姓日常生活所需要的器皿,磁州窯是應有盡有,琳瑯滿目。其品種之多,產量之大,高高在上的官窯們只能望其項背。
當官窯的工匠在窯監的嚴格監督下,小心翼翼、矯揉造作地臨摹出嚴謹規整、大紅大紫的龍鳳呈祥、牡丹富貴等珍禽異獸、名貴花卉的艷麗圖案時,磁州窯的畫匠們則神閑氣定,刀筆嫻熟,一副副生動活潑的漁樵耕讀、背荷牧鴨、河塘釣魚、花鳥魚蟲等百姓們熟悉的生活場景,飛龍走蛇,一氣哈成,生機勃勃的黑白中透露著鮮明的平民色彩和濃烈的市井生活氣息。
當宋徽在汴梁城的深宮中,凝神走筆他的“無家之雄強,有藝術家之倜儻”的“瘦金體”時,當蔡襄、蘇軾、黃庭堅、米芾在他們王府官衙中的宣紙上龍飛鳳舞、揮毫潑墨之際,磁州窯中默默無聞的工匠書法家們,卻在,用近乎天然拙樸的筆法,在各式各樣渾圓立體的瓷器上懸腕游龍,筆飛墨舞。雖然他們的糙筆有時也筆走偏鋒,不經意間為我們留下個別古拙天然的錯字別字,在士大夫、雅士們面前顯得略輸文采,但在廣大平民百姓的眼里,那也是遒勁飄逸的出水蛟龍、渾金璞玉。
當唐詩宋詞元曲以不可的藝術魅力,在文人雅士中間低吟高誦之際,磁州窯的民間文人陶工們,更是不失時機地把這股陽春白雪般的文脈藝風,融入他們用生命陶冶的平民瓷器藝術世界。他們或摘抄,或自創,在他們的大腳粗手間愛撫,煅燒,歷經青泥與漳水的交融,汗水與烈火的洗禮后,伴隨件件豐姿綽約的瓷枕,風度優雅地翩翩走入、長城內外的尋常巷陌、萬戶千家。令一個個淳樸憨厚的下里巴人連做夢都變得附庸風雅,文質彬彬。
工匠們的粗筆,不僅題寫李白、白居易、賈島、蘇東坡、馬致遠等唐詩宋詞元曲中的名人佳作,更多的時候,他們題寫的則是街頭巷尾平民百姓們耳熟能詳的民諺俗語,自己親手創作、反應普通百姓喜怒哀樂的詩詞歌賦。
他們贊美百姓家園的美麗,抒發田園生活的淳樸:“一架青黃瓜,滿園白黑豆”、“村落家家酒,園林處處春”、“春人飲春酒,春丈打春牛”、“細雨煙深暮雨收,牧童歸去倒騎牛”。
他們謳歌窯工自己的創造和勞動:“……用盡博士機巧,寬池拆澄塵細,諸般器盒能燒,四方客人來掏”、“云里煙村雨里灘,看之容易作之難。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燕(胭)脂畫牡丹。”
他們勸世,警句戒人:“眾中少語,無事早歸”、“過橋須下馬,有莫行船,未晚先尋宿、雞鳴早看天。古來者,盡在途邊”、“為爭三分氣,白了少年頭”、“在外與人和,人生得己(幾)何”。
他們也闡釋平民的:“父母無憂因子孝,夫無橫禍為妻賢”、“地因流水知高低,人為財交見深淺”。
他們同時也抒發物的無奈與失落:“左難右難,枉把干。煙波名利不如閑,到頭來,無憂患。積玉堆金,無岸,限來時,悔后晚。病患過關,誰救得漢”、“有客問浮世,無言指落花”。
五
不知是否一幅幅的繪畫和書法,歷練了磁州窯工的樸實和粗曠,使得窯火邊、陶輪旁的一個個辛勤勞作的佝僂身軀也變得優雅藝術起來,還是一首首的唐詩、宋詞和元曲,熏染了磁州大地上的山巒崗地,使得鼓山腳下的古窯中歲歲年年升騰著繚繞的藝術青煙。
粗曠而優雅的工匠們,也許連他們自己也不曾夢到過,他們為人們燒制夏季納涼的瓷枕,原本只想使其涼爽宜人,驅火明目,卻在不經意間隨著瓷枕在平民百姓間的廣泛普及,竟開創了中國制陶史上獨具磁州窯鮮化特色、輝煌耀眼的瓷枕文化藝術長河。它集中國詩、書、畫藝術“三絕”于一體,把中國書法的雄渾與奔放,唐詩的豪華與瑰麗,宋詞的豪放與婉約,元曲的直白與生動,到了、五湖四海。中國藝術的最高成就,通過他們的粗手大腳,融入了變幻莫測的陶瓷藝術天地,為留下了一件件的稀世珍品和享用不盡的滔滔食糧,成為中國陶瓷藝術中精美絕倫的典范之作。
在的磁州窯精品世界中,我們無意去贊嘆被專家學者們稱為磁州窯最具代表性和典型性的作品——梅瓶。陶器美學藝術家贊嘆說,梅瓶的肚大,大者可容天下大事;梅瓶的肩闊,闊者可以擔當天下重任;梅瓶的足空,空者可以容有不平而能腳塌實地;梅瓶的口小,小者自謙于世。在士大夫們的眼里,這是天、地、人三皇中人皇的特征,是泱泱君子、人大知識的風范和形象。
但在我們的眼中,他們不是日日勞作的磁州窯工,不是尋常巷陌中平平凡凡的黎民百姓。磁州的窯工和百姓們,殫精竭慮地燒制出一件件精美無比的梅瓶,也僅僅是為一口粗茶淡飯、一襲布衣青衫,養家糊口而已,豈敢奢談如此崇高的人生境界!
“欲把梅瓶比西子,曲直剛柔總相宜”,這是士大夫蘇東坡眼里的美人;“蕭蕭只隔窗間紙,瓶里梅花總不知”,這是大文人楊萬里的胸襟;“寒家歲來無多事,插枝梅花便過年”,這是文壇怪杰鄭板橋縣長的閑情雅致。
我們也無心去欣賞最能代表磁州窯白地黑花裝飾風格的牡丹紋鏡盒。雖然磁州窯的專著稱,目前的白地黑花磁州窯鏡盒僅存三件;雖然鏡盒上的牡丹圖案被市博物館放大數十倍,精心制作成《中國磁州窯瓷器陳列》專題展廳的標頭。但,那只是達官貴人們的夫人和小姐隨身攜帶的高檔化妝品,是才子佳人們談情說愛時相互饋贈的愛情信物,是上流社會貴夫人、嬌小姐們尊貴身份和地位的標志和象征。它豈是山山水水間、田間地頭上,辛勤耕織的山妹村姑、大媽大嬸的奢侈品?
我們鐘情于那些小巧玲瓏,便捷實用,質樸無華,用來裝酒的四系瓶,它拉近了窯工與我們的距離,勾起了我們心中悲憫的平識和情結。
它們大都上白下黑,對比強烈,厚實沉穩,粗曠率真,很像磁州窯煙中來回穿梭的篤厚窯工。有的在瓶肩白釉部分唰唰幾筆,寫上幾個瀟灑流暢的草書,就使其有了幾分靈秀的文氣兒,讓我們看到了用粗手黑筆題字畫畫的民間美術大師;有的則在白釉用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副副各式各樣精美的圖案,立馬就使其有了幾分樸素的嫵媚,使我們聯想到了等在窯場門口為窯工們送飯的大姑娘、小媳婦兒們。
其實,最能觸動我們靈魂、扣動我們心弦的磁州窯器物,并不界各大博物館、美術院、拍賣會,也不在各式各樣裝幀精美的關于磁州窯的學術專著中,它們在我們童年時代村莊院落的裊裊炊煙中,在我們青春時節懵懵懂懂吟唱的愛情歌謠中。它們是我們童年時代端起的蘭花粗瓷碗,是奶奶廚房中盛鹽裝油的黑陶罐,是姥姥腌蘿卜泡白菜的圓壇子,是母親灶臺上洗碗和面的灰瓷盆;它們是姥爺高興時端起的酒盅,是爺爺秋后裝米的甕,儲糧的倉,是父親的肩頭放下扁擔后清水悠悠的紫水缸;它們是我們讀書時的燈盞,寫字時的硯臺,送給心上人的生肖瓷。
六
沉默寡言的磁州工匠,用自己勤勞結實的臂膀,把足下厚重的大青泥腳踩手搓,蕩滌洗禮,煅燒成普天下炎黃子孫的黃皮膚、黑眼睛;用自己的和智慧,點燃道道山梁下深埋著的、和自己頭發眼珠有著相同色調的黑色炭火,一代代薪火相傳,一代代燃燒涅槃,把沉默的堆堆青土,把寡言的筐筐柴炭,打造出百姓灶臺上的一個個粗盆黑碗,變成平民小院中的一口口紫壇紅缸。
磁州窯生在山野僻壤,長在粗手黑腳之間,它無意登大雅之堂,不曾覬覦陽春白雪,只為歷經歲月火與熱的梳妝和洗禮后,重新回歸山川崗巒,田園平疇,走進萬戶千家的竹籬茅舍、裊裊炊煙。
你隨便打開一張市級以上的地圖,都難以找到像鹽店、富田、東艾口、冶子、二里溝這樣的地名;你隨機打問一下任何一座城市的居民,沒有幾人會知道如彭城、臨水、觀臺、北賈璧、青碗窯、申家莊這樣的鄉鎮村落,它們既非名山大川,也非繁華都市,一千多年來一直悄無聲息地隱身于一張張鴻篇巨制的精美地圖背后,隱身于滾滾彌漫的窯煙之中,在其漫漫的生命歷程中,為捧出一件件精美絕倫的珍品,成為名副其實的磁州窯窯址的發祥地。
湍流不息的漳河,把所有的風光和美麗,都留給了上游河南林州的紅旗渠;滔滔奔流的滏陽河,把千帆相竟的千年繁華和富庶,都定格在了歷史曾經的輝煌和記憶中。靜靜矗立的座座斑駁破敗的古窯爐,點綴其間的枯井、耙池,滿目匣缽壘砌的“龍盔”院落,堆積如山的殘瓷敗甕,無言地訴說著磁州窯的古老與滄桑,靜靜地展示著代代窯工們的榮耀與樸實,默默地傳遞著磁州窯火千年跳動的火光與文脈。它用最本原的黑白二色,裝飾了我們童年朦朧的,勾勒出我們人生最初的色彩。它不是大紅大綠,大喜大悲,而如我們的祖祖輩輩,質樸而厚道,敦實且平淡,恰似彭城街頭藝人吟唱的《老缸調》,不高亢,不嘹亮,只用嘶嘶啞啞的歌聲詠嘆著窯工的平凡,感嘆著平民藝術的!
磁州窯憑借著它的無名而聞名,仰仗著它的平凡而非凡,以其獨特的平民色彩而成為世界文化藝術百花園中一支獨特的玫瑰!人們把它定義為世界上最大的民窯窯系,就是對其無名的,對其平凡的禮贊!
(20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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